生而没病,我很抱歉 | 纪录片导演的幸存者愧疚
作者 / 刘欣子
纪录片《过山车玩家》导演
编辑、排版 / 李施瑾
//导演手记 09:给我一支兰州//
(2020.08)
不知道我身边有多少朋友能够意识到,甘肃的拍摄对我影响到底有多大。
离开北京的时候,我开着新买的手动挡小货车。带着刘咪咪(制片人)和武老师(摄影指导),听着歌儿聊着天儿,像是一场郊游,总之不太像出来工作。
不知道为啥,我觉得自己像是演了个公路片,脑子里总是浮现《末路狂花》或者《天生杀人狂》的场景,觉得自己简直帅爆炸了。
李施瑾:那我走?
我们一路向西,在山西太原驻足、约见朋友,还第一次见到兜兜(拍摄对象)。
尽管七月份广州的拍摄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冲击,但我却并不在意。所谓无知者无畏,对人类精神世界匮乏的了解,只让我沉浸在工作本身带来的亢奋中。
我丝毫不知道,前路将会给我带来什么。其实过了一年多之后,我反过头来再看那段时间的自己,有一种看待一个乐观的小傻逼的悲悯。
花了一天功夫一路开进甘肃,到了平凉。
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。也许它曾经出现在文学作品里、电影里、或者是网络上的新闻里,但是当我真正直面它的时候,我不知所措了。
本来,平凉的采访对我而言,是充满了希望的。但那个从采访当中衍生出来的故事,却钻进了我的大脑。
那是一个与现在相关、但只存在于过去的故事。我像着了魔一样,不停探寻一些细节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有切身感受到的悲伤与绝望——那是一种后知后觉、却不断增长的难过。
没有当事人的确认,我知道这甚至都算不上是共情。
但是,那种感受如此深刻,直入骨髓,每次回想起来我就会不住发抖。
平凉拍摄结束、抵达兰州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一位与我相熟多年的朋友等在酒店门口,准备给我们接风。但是我却毫无心思,完全沉浸在那种情绪当中,不知如何是好。
那位朋友询问了我们的拍摄,并对我的状态表示了批判:
你的情绪是一种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悲伤。
这就是人家的生活,也是
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的生活。
你的状态恰好说明了
你有多不接地气,有多幼稚脆弱。
然后,我们在兰州车站边儿,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,话题一度延展到了十字军东征。
我并不知道这场谈话是何时开始逻辑滑坡的。我很想谦虚地承认自己的浅薄,但是一种从内心迸发的愤怒,却一直盘旋在我的大脑里。
没错,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。
但是,我愿意倾听。
我不会假装理解,但我深切地
感受到了一种让我无法自处的情绪。
就因为我客观上无法获知
当事人的真实情绪,
所以我的情绪成了确凿的证据
而我成了一个“何不食肉糜”的人?
其实,“何不食肉糜”这样的争吵或者论调,在我的生活中时有发生,只是很多时候被看上去调侃的语调给消解掉了。
无论是“幸运”还是“不幸”,人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,我也一样选择不了。
我是个北京人。我感谢我的父母,给了我那样幸福的童年,让我在一个充满爱与善意的环境长大。
但在那一刻,为什么这也能成为一个被批判的理由?
又或者,我开始慢慢产生了一种幸存者羞愧。
当别人问我是不是病人的时候,我甚至需要充满愧疚地回答“不是”。
写到这里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我对那位朋友的说法有多么耿耿于怀,它甚至影响了我们之后很多次谈话的气氛。
但那时候,我只觉得羞愧。
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进入被采访者的情绪了,但那时,我还不知道,原来这个是“共情”。
兰州的两位拍摄对象把我从之前的情绪中稍稍拉回来一点。
相比起“普通人”,我与他们的沟通仿佛更顺畅一些。我们谈到很多话题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、人类本身、以及社会结构。
我是个习惯在采访中做自我暴露的人,我过去的种种经历与不堪,都成了我尝试了解他人的某种方式。大部分时间里,话题很容易因此被打开。
随着采访的深入,我的情绪仿佛跌宕起伏起来,彷佛坐过山车一般。
我为刚刚的理想感到振奋,为第二次见到遥以及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开心。
同时,平凉的故事又时刻在我脑子里盘旋。通过网络,我和很多人讲述我的挥之不去的想象与情绪。
大家只说“既然这么困难,那还是不要拍了”,又或是“你已经被影响了,还是不要和这些人多待了”。
但你知道我听到最离谱的回答是什么?
“你这是撞邪了啊!”
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听听我到底想要说什么呢?
又或者,随着拍摄更加深入,这样多的人生向我蜂拥而至,缠在我自己的人生当中。
而我可能根本表述不清,于是无奈、愤怒、难过、憋屈、无处倾诉、想要尖叫......
我想,我也许开始慢慢感受到了病人的感受。
我仅仅是把自己与病人联系起来,人们就有了这样的评价。那些已确诊的病人呢?他们到底置身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当中?
反观带我接受这片子的团队成员,ta当初又经历了怎么样的误解与歧视?
可是,我也在想,为什么我的感受如此之深?为什么我只要在拍摄中就会丢失睡眠、不停说话、大脑停不下来?
也许我真的是个蘑菇,所以才会对蘑菇的生活感兴趣?
咪咪说,正常人,谁会关注这个病呢?
可我真的关注啊,而且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往深处走去了。
小武说,记得有这么一句话,当你凝视深渊时,深渊也在凝视你。
深渊。
对,我的确看到了深渊。
话说,为什么导演手记
停更了这么久?
应公众号之邀,我在世界精神卫生日写了一篇关于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文章:
文章写得不怎么样,但我顺便顿悟了为什么这个导演手记写得这么慢——其实就是想说的话太多了,堵塞在脑子里,又不知道如何把它们放出来。
很多年前,我是有写QQ空间的习惯的。心里的脏水和不快,大抵都抛在了那里。
直到有一天,一个暗恋我多年的男生给我留言说:“你都这个年纪了,还那么多的虚幻的不快乐,不知道干点实事儿。无聊又幼稚。”
我就很突然地,像是什么被堵住了一样,再也没有写点什么的欲望了。
那时候还在给杂志写稿,还有一本小说邀约,可我什么都写不下去了。
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,我转行做了一名导演。
我拍很多不入流的广告,本以为影像可以表达的更多,谁知道越拍越憋闷。
仔细想想,从业以来,除了在布拉格拍的毕业作品算是略有靠近以外,其实没有任何一部片子拍出来真的如我大脑所想。
一切都是妥协妥协再妥协。
后来转战朋友圈。这个时代没什么人欣赏大段的文字,我偶尔在朋友圈写下的小感悟,都被人称为“小作文”。
大家只关注我敲下的字数,甚少有人谈论我的表达本身。
朋友并不少。我不断倾听别人的故事,也习惯于自我暴露。
但我都是当成笑话讲,无论多难过的事情都是。朋友们也就当成笑话听,气氛活跃。
久而久之,堵住的事情太多了,我也就更加无法落笔。
本来以为这部纪录片的导演手记是个契机——也许简单地记录下发生过的事情,对我来说更容易些。
我也曾在某些瞬间以为治好了自己的写作障碍,但其实进展还是很慢。
从2019年8月立项、10月开始第一次拍摄算起,这部纪录片如今已经进行两年多了。可是,我的手记甚至只停留在拍摄最初阶段。
也许,纪录片让我面对了很多事,思考了很多事,同时意识到了更多事情。很多回忆突然多了很多细节。于是,脑子里的拥堵更严重了。
我找不到一种方式,或是一条路。但是,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。
刘咪咪说,写吧,能写什么就写什么。
我觉得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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